热浪袭袭,谷风阵阵,蝉鸣不止,莲叶田田。
这日风和日丽,家家户户在门前曝晒衣物,儿童在屋檐下追逐嬉戏,老人们则在阴凉处喝茶闲聊。
庄园正中,矗立着一株千年榕树,枝繁叶茂,浓荫蔽日。
榕树下,李三娘手持角弓,正在教习,二三十个妇女身着素白紧袖短衫,全神贯注,引弓射靶,箭箭飞出,频频中的。
她们多是庄里猎户的遗孀或孤女,男人们应征从军,辽水大战后无一生还,至今,她们仍着白衣以寄哀思。
李三娘知道猎户人家的身手,回庄后,便把她们集结起来,农忙之余引弓习射,以求自保。
她们当中,一个二十出头的寡妇,身材匀称,唇红齿白,尤其引人注目,别人射数十箭,她要射数百箭,手指间已是练出了水泡。
李三娘认得,那是秦蕊儿,她的父亲、丈夫和弟弟都从征入辽,尸骨无一返乡,秦蕊儿只能把心中的怨恨,化作支支飞箭,狠狠地射到靶上去。
李三娘看了看扎满飞箭的红靶心,对秦蕊儿投去赞赏的一瞥。
正操习时,一个男仆小跑过来,禀道:“主子,钱管家他们回来了,身后还跟着一支队伍。”
“好哇,打开寨门迎接,然后请向先生到我这里来,”说罢,李三娘扭头对妇女们吩咐道,“大家收拾家什,随我到寨门边,迎接向善志的队伍!”
原来,数日之前,钱大柱、马三宝和张贵福等人被分作数队,前往终南山中,分别联络几支绿林队伍。
钱大柱一路奔波,揣着向老翁的亲笔信,好不容易找到向善志的营地。
这向善志虽不是庄子里的人,但因伯父一辈子都在私塾里教书,所以他自小便出入庄园,对里面的地形物情也很是了解。
得知对方的来意后,向善志把手下的一帮兄弟召集起来,共议此事,拆开了向老翁的信,读道——
“善志贤侄,栉风沐雨,啸聚山林,虽可避一时之乱,然为身家计,终非长策!天下沸腾之时,必有明主应天顺人,趁势而出,抚大厦于即倒,解百姓于倒悬!
李家三代镇抚陇歧,夷夏欢心,关中称是,区区晋阳岂是久留之地?今有唐国公之女、太子千牛备身柴绍夫人李氏三娘,归于南梦溪,入主终南山,翘首北望,以待风云际会。
大丈夫当识时务,顺形势,以求安身立命,贤侄宜弃绿林而保家园,速来南梦溪相聚,共图大事!”
向善志三十出头,腰圆膀阔,系着一张厚厚的豹皮护腰,读罢来信,只见他默不作声,皱了皱眉头,顺手把信笺递给自己的副手高更生。
向善志扭头,对钱大柱说道:“钱管家,伯父来信讲得是大道理,向某猎户出身,不胜明白。但是,这李家庄园我去过,山路盘旋,隘口林立,易守难攻,的确比在这林中扎营可靠得多,只是……”
向善志站起身来,双手插在豹皮护腰里,望着门外正在操习的弟兄们,有些犹豫,停顿了片刻。
“只是,日子不太平,这庄子里的土地已荒芜多年,我这数百人过去了,拿什么填肚子呢?”
“我家主子从河东回来时,把细软都换作了粮食,可保数百人半年之内无饥寒之患!”钱大柱也站了起来,朗声答道。
高更生听闻,摸着山羊胡,眯起小眼睛,问道:“那半年之后,又当如何?”
“高头领,如今这势头,半年之后天下姓甚名谁,何人可知?我家老太爷陈兵晋阳,岂能久居人下?”
“钱管家,就算你家老太爷起事晋阳,但要兵锋到此,有隋军阻挡,更有大河相隔,恐非易事呀!”
“高头领,对于隋室,天下苦其久矣,义旗所至,百姓必箪食壶浆,欢喜相迎;届时,不要说区区数万隋军,就算滔滔黄河天堑,又岂在话下?”
“钱管家,我看呐……”
“不要说了,”不待高更生说完,向善志把手一挥,说道,“这风餐露宿的绿林日子,我也受够了,‘是福不是祸,是祸躲不过’,让兄弟们收拾家当,随钱管家到李家庄园去,明日便出发!”
……
短短数月,李家庄园已焕然一新,一路上,向善志大感意外——
隘口设哨,层层盘问,狼烟马索,一应俱全;寨门修葺一新,石头垒成拱门,强弩硬弓摆放整齐;值备的家丁披挂甲胄,手握矛槊,目光警惕。
还未见面,向善志的心中已生出几分敬佩来了。
“向头领,一路安好?”
向善志正执缰徐行,暗自称赞时,一句利朗的问候从前方传来。
抬头看时,只见一名二十五、六的女子,肩披绛帔,腰系蹀躞,脚登皂靴,满面笑容,正大步流星地迎面走来;在她身后,数十名女兵腰挂佩刀,身背长弓,紧随其后。
向善志知道,那便是李三娘,立即翻身下马,单膝跪地,双手抱拳道:“向某来迟,请柴夫人恕罪!”
李三娘扶起向善志,正在寒暄间,一个老叟的笑声引得二人寻声看去,“呵呵,善志侄儿,来得正是时候啊,识时务者为俊杰!”
原来,向老翁得到消息,也来到寨门口迎接队伍了。
向善志连忙行礼,说道:“伯父身体可好?这一别又有数年了,只有书信往来,今日终于见面了!”
“我身体尚可,托柴夫人的福,现在衣食无缺啊,”向老翁对着李三娘点点头,扭头笑道:“侄儿能够走出绿林,共举大事,伯父甚感欣慰,甚感欣慰啊!”
向善志轻叹一口气,摇了摇头,走过去搀扶着老人,说道:“侄儿没有什么能耐,只是想让手下的弟兄们有口饭吃,妻儿不受风吹雨淋之苦罢啊!”
李三娘听闻,“咯咯”笑道:“来日方长哩,我已安排你们两家靠近落脚,有的是时间聊家事儿,现在,请队伍到庄里歇息吧!”
哺时已过,鸟雀归巢。
向家伯侄二人应邀到屋中议事,李三娘让凤鸢撤去案桌上的《吴子》、《六韬》等书,命巧珠沏好茶端上来。
主客落坐,李三娘开门见山,说道:“向头领,实不相瞒,家父很快将在晋阳起事!东边一有动静,这鄠县官府必然出动,捉拿我李家数十口人,南梦溪如何自保呢?不知向头领有何见解?”
向善志点点头,答道:“我等在林中落草之时,曾抢过鄠县去往长安的粮车,那些县募府兵都是临时拼凑的,不难对付;何况,从鄠县到李家庄园,山路盘亘,隘口数重,保管叫他们有来无回!”
向老翁接过话来,捋须说道:“众所周知,京兆郡数县有几千精兵,不在鄠县而在武功城,隶属于鹰扬府,盩厔、始平等县的情形,和鄠县差不多,不足为虑。”
“伯父说的没错,其余的都好对付,只是武功城的鹰扬府军确实彪悍,去年,与他们在城外的罗家村遭遇,对方的骑兵让我们吃了大亏,伤亡了数十个弟兄呢!南梦溪的举动要是惊动了他们,就不好办了……”
说罢,向善志低下头去,若有所思。
李三娘理了理乌黑的云髻,缓缓说道:“我已派马三宝、张贵福等家仆去山中,联络其他的英雄好汉了!若能得到他们相助,大家齐心合力,与武功的鹰扬府军周旋时日,我想,还是有些把握的,何况……”
见向善志抬起头来,李三娘继续说道:“何况,家父一旦高举义旗,鹰扬府军很有可能奉诏东渡,以应付时局,未必全数留在武功城内;到那时,或许不是咱们在南梦溪与其周旋,而是出兵武功,直造城下,与晋阳遥相呼应,亦有可能啊!”
向老翁点头称是,然后看向侄儿。
向善志扯了扯豹皮护腰,攥紧拳头,往案桌上一砸,“砰”地一声,震得茶碗叮当直响。
“对,就按柴夫人说的做!要干就干到底,抄官府的老巢,报一箭之仇,替兄弟们出出恶气,看官军还敢不敢嚣张跋扈!”